获奖的电影,是不是真的就没问题?
比如在刚结束的北影节上斩获最佳影片、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编剧三项大奖的《一个不愿观看〈泰坦尼克号〉的盲人》(下文简称 " 盲人 "),就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典型例证。
它说的是一个双目失明、下身瘫痪的残障人士,跟女朋友从网恋到奔现的故事。
该片目前在豆瓣评分是 7.9,加之片中出现的大量 " 电影梗 ",使得它在征服了天坛奖的诸位评委外,也成为不少影迷的心头好。
尽管有北影节和天坛奖加持,但还是想说一下:它的成色,并没有理想中那么好。
千里奔现的冒险
POST WAVE FILM
《盲人》一片最开始的创作目的,乃是导演泰穆 · 尼基为了给身患多发性硬化症的朋友留下影像纪念,遂而拿起了导筒。
因此,本片更像是一部家庭录像带式的 " 私电影 "。
男主角亚科原本热衷于跑步,但多发性硬化症不仅让他失去了最基本的运动能力,同时也失去了视力。
这对于爱好电影和运动的亚科而言,无疑是场毁灭性打击。
于是,亚科每天都过着几乎一样的生活。
被语音闹钟叫醒之后,艰难地挪到轮椅上,一边听着新闻趣事,一边刷牙用餐,除了抚摸收藏的几袋电影录像带,他只能从手机音频节目中讨些乐子。
就这样,亚科还得忍受邻居时不时的闲话非议,对自己的失明和瘫痪做出过分的猜测和臆想。
这也是为何亚科自嘲为 " 土拨鼠 " 的缘由了——如同比尔 · 默瑞在 1993 年出演的那部奇幻片《土拨鼠之日》,亚科的生活乏味枯燥,每日重复。
唯有和网恋女友希尔帕的语音闲谈,才能浇灌他久已干涸的内心。
用经典影片中的情节和角色带入自身,或是偶尔放起音乐,想象着两人面对面悠然起舞,这或许是亚科能体味到生之欢乐的些许片刻。
不幸的是,希尔帕同样身患顽疾,行动不便,甚至在一次血检之后发现,她必须得接受化疗才能有一线生机。
这让原本就惆怅满怀的希尔帕深深绝望。
为了鼓舞女友的求生欲,亚科竟然开启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:他将要独自一人,前往一千公里外的女友面前。
在此期间,亚科需要乘坐两次出租车和一趟火车,只需要五个陌生人伸出援手帮助他上下车,他便可以轻松搞定。
但这对于一位半身瘫痪、双目失明的人来说,并不容易。
果不其然,就在亚科兴奋地踏上爱恋之旅时,遭到了两次抢劫。
一次是在上火车之前,但所丢失的物件并不重要,亚科也没有放在心上;可在下火车之后的第二次,他不仅丢失了手机,更是被抢劫犯劫持到一间废弃工厂,差点遭遇不测。
幸而靠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智慧,亚科才最终来到女友面前。
可以说,《盲人》一片试图在残障人士题材、冒险悬疑类型以及影迷情怀这三者之间,找到平衡点,让我们在会心一笑与为之动容的情绪转换中,感受到一份边缘爱情的来之不易。
特写浅焦的魅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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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信很多影迷在看完本片之后,最大的印象便是它的摄影手法。
除了极为少数的几场梦境中的跑步桥段,以及幻想场面外,《盲人》几乎全程采用特写镜头,并用浅焦手法进行塑造。
所以你会看到,片中画面几乎都是亚科一人的面部特写,而在他脸部以外的所有场景都被模糊掉。
为了紧紧跟随亚科的脸部,本片同时保持着较低的机位,当亚科从床上起来时,镜头便随之摇上;而当他重重倒地时,镜头也顷刻坠落。
也正是在这一手法下,我们才会全程凝视着亚科的面部表情。
他因腿部抽筋而表现的疼痛难忍,因想象之中的舞蹈而闭眼陶醉,因闯入户外而兴奋不已,因惨遭抢劫和威胁而恐惧震颤,都经由这一张简单的面孔,得到恰如其分的表达。
当然,导演之所以执拗地采用这一摄影手法,并非全然对于男主角的演技充满信任,更多乃是一种伦理层面的考量。
他想让观众在欣赏这部影片时,不只是站在一个客观的第三人视角,而是第二人,甚至是第一人的视角来感受亚科这类群体的不幸。
因为,只有逼仄的视觉空间,模糊的场景环境,才会让我们在一部电影里稍微和 " 他们 " 共情。这绝非完全相同的感受,但在这样近乎折磨的沉浸式体验下,我们还是会有所触动,有所反思。
于是,你方能知道盲人和行动不便的人的世界,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,它先天地会产生一种恐惧感和不适感。
但当我们顺着亚科的或艰难、或踟躇、或自由、或恐惧,当然还有或希望的情绪,一路体味下去,总能得到那么一丝真切的苦涩和甜味儿。
《金属之声》(2019)
这一点,其实对于题材和影像的呼应有所坚持的创作者,都会找到各自的门径。
《金属之声》中,利用声音氛围的纤毫巧变,来展现逐渐失去听觉的过程;《猜火车》里,将大量奇幻怪诞的场景,安插在嗑药者嗨乐后的幻象中,这些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《盲人》的前辈。
但相似的手法,并不意味着创作者就能偷懒,至少在《盲人》一片上,我们不曾看到。
《推拿》(2014)
在谈及本片时,提到最多的是娄烨的《推拿》,这同样是一部盲人题材影片,也运用了不少特写浅焦的摄影技法,但意味却大有不同。
娄烨在这部电影中想要表达的是盲人群体们的情欲,那种时常处于变动,如同水中泡影般的不安感,借由摄影师曾剑的手持摇晃得以熨帖表达。
《推拿》(2014)
在此,特写浅焦的效果,更多寓意的是一种无形的牢笼,它载着一帮盲人推拿师在情欲的炉子上炙烤。
镜头内的他们相互拥抱,镜头外的我们却坐卧不安。
而《盲人》则不同,它的特写浅焦式摄影,是一段忽然降临的厄运,逼着我们用另一种视角重新窥探世界。
这里面有眼睛被糊住的原始恐惧,也有无法动弹时的亲吻死亡。
技巧不是唯一标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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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于我而言,《盲人》依然有太多的不足,它在剧情层面的干瘪,以及人物内心的平乏,使得影片更多停留在情绪渲染和猎奇题材的级别上。
其实,除了影片开头部分稍微采用了一些细节铺垫,对亚科的性格和处境进行刻画外,全片只剩下一条线索——亚科独自一人冒险奔现。
喊着自由的口号坐上出租车,在火车站遭遇抢劫,被两名劫匪在废弃工厂殴打威胁,以及最后逃出生天见到女友。
这一系列的情节串烧,让它更像是一则舞台小品,而不是对精妙叙事和厚重人物有更多追求的电影。
具体来说,这种剧情层面的干瘪,一方面自然是由特写浅焦摄影所带来的限制,几乎看不见其他角色和场景的设定,确实让影片无法提供更多的影像素材。
《索尔之子》(2015)
但即使如此,同样是采用特写浅焦策略的《索尔之子》,明显要讲究细致得多。
男主角索尔从一开始的 " 烧尸 " 工作,到后来的寻找拉比,再到和犹太人内部的矛盾,以及对集中营各处的观察,都建立在剧情夯实、细节动人的基础上。
《索尔之子》(2015)
而《盲人》则更多将篇幅聚焦于亚科的情绪展现上,那种瘫倒在地的延迟苦痛,以及无可奈何的乏味等待,如同一种行为艺术般大量出现。这也是其剧情干瘪的第二原因。
不仅如此,《盲人》在剧情层面的单薄乏味下,也连带着让人物的内心变得平乏而毫无波澜。这才是它最大的问题。
不管是同题材的《推拿》,还是同技法的《索尔之子》,这两部优秀的影片都在各自主角的心理变化上下足了功夫。
《推拿》(2014)
《推拿》的核心角色是黄轩饰演的小马,他从一出场对于生命的憎恶和仇视,到进入沙宗琪推拿馆后,见到小孔时的欲火焚身,再到从小蛮的身上得到爱的抚慰,最终将性归性,爱归爱,借由视力的神奇改善,最终在生命欲和爱欲上得到了双重和解。
《索尔之子》同样如此,索尔本没有儿子,这是借由外人在后来直接道破。但在那所有犹太人都麻木绝望的环境下,索尔想要借由一具男孩的尸体找到生命的价值。
所以影片最后,当他在死前看到一名生气勃勃的男孩后,他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,这是一种对生和死的超脱参悟,也是在那个环境下的人,所能做到的最具人性的冒险。
《索尔之子》(2015)
反观《盲人》一片中的亚科,他固然令我们全程揪心,体味苦楚,但他在全片中的内心挣扎是几乎不存在的,所有的戏剧冲突都被一种天然的悲天悯人所冲淡。
譬如他决定冒着死亡的危险去看望女友,又比如他靠着真情流露,打动两位劫匪而脱身,这些情节转折得显得过于顺拐,情绪转变都流露得过于轻巧,于是更深一层的情理推敲便无从谈起。
我们并不是讨厌这部影片。
恰恰相反,我们乐于看到如《盲人》这类描摹边缘群体的文艺片,它至少在无聊商业片泛滥的当下,让我们还能抓到一些现实苦痛的把手,知道生活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但殊为可惜地是,这部影片的叙事过于简单省事,导致所探索的情感边界只能捉襟见肘。
所以,我们不该只能看到《盲人》一片里摄影技术的新颖,毕竟,技术从来都不是唯一的标准。
作者丨郭源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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