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她姐的对话栏目,有点不一样。
第一次请来了一位导演,也第一次聊了一部电影。
聊的内容,是最近口碑不错,却排片惨淡的《隐入尘烟》。
她姐和导演聊了很多,但思来想去,还是决定单独再写写电影。
原因很简单——
很少有一部电影具有这样的反差。
剧情一句话概括,西北农村一对底层夫妇,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,相识相爱相守。
演员也只有海清是专业的,更不用说全部取景西北农村的拍摄地。
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制作。
图源:豆瓣
但也是这部电影,成为近 3 年来,唯一一部入围三大国际电影节主竞赛的国产电影。
她姐一开始也是抱着不确定的心态进入电影院的。
毕竟这样平淡的剧情,土气的设定,能拍出什么花来?
但当我一步步沉浸到故事中时才明白——
原来,贫瘠的土地,是可以长出最茁壮的秧苗;
而羸弱的身体,也能迸发出最炙热的情感。
(注:以下内容虽包含剧透,但看完更能读懂电影)
马东曾在《奇葩说》里说过:" 心里面很苦的人,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。"
电影的主角,马有铁和曹贵英就是这样的人。
《隐入尘烟》的故事,从有铁和贵英的相亲会开始。
有铁排行老四,他的三个哥哥分别叫有金、有银、有铜。
由于父母和有金哥、有银哥去世得早,他就只能住在三哥家。
因为性格老实,总是无偿帮三哥做事,所以做农活、养牲口、盖房子,没有他不会的活。
但他在生活中却没什么朋友,只喜欢和驴待在一起,一把年纪都没娶到媳妇。
相比于有铁,贵英的生活则悲惨得多。
因为先天病症,贵英身体十分羸弱,手抖,走路不稳,小便失禁,甚至没有生育能力。
哥嫂觉得她无法为家庭创造更多价值,就只让她住在窝棚。
两个被世人嫌弃的人,就这样被世人硬绑在了一起。
相亲那天,有铁一言不发。
而嫂子怕贵英当众尿在凳子上,一直催她去厕所,以求早日甩掉这个累赘。
结果结婚第一天,贵英就尿在了床上。
她虽然残疾,但不傻。贵英羞愧到抬不起头,半夜坐起来用脚拦着尿湿的那片褥子。
有铁发现了也不说话,只扭头继续睡去。
无视就是不关心?
恰恰相反,对于自觉羞耻的人来说,无视反而是最好的处理方式。
他们不知如何跟对方相处,但细节足以显示两颗心在逐渐靠近。
有铁出门种地,贵英就在家做好饭等他。
天冷出门,贵英就怀揣一罐开水去村口等。
冷了,回去换一罐,再冷再换,直到有铁回家。
而有铁,怕贵英尿裤子被村民嘲笑,也想着给她买一件可以遮羞的大衣。
两个人一起种地、养鸡、建房子,生活也有了情趣。
麦子丰收后,有铁将麦粒印在贵英的手上:
" 我给你种了个花儿,做了个记号,你跑到哪里就都丢不掉了。"
孵鸡蛋的纸箱扎了孔,当灯泡的亮光穿过时,整个屋子也就成了一个星空房。
贵英感到新奇,有铁就轻轻摇晃灯泡,满足贵英的欣喜与感动。
小鸡长大下的第一颗蛋,有铁就做了一个荷包蛋给桂英吃。
为了不再和贵英到处搬家,有铁不分昼夜地干活,只为能建一个属于两个人的新房子。
贵英躺在新房子的床上感慨:
" 这辈子都没想到,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,能有自己的家。"
他们的相爱丝毫不加遮掩。
以至于每次有铁拉着坐有贵英的驴车经过村口时,围坐闲聊的女人还会羡慕说:
" 哟,老四巴不得把这厮顶头上,系在裤腰带上,心疼得很。"
从前,他俩是被各自的家庭抛弃的人,是死是活,高兴或者生气,根本没人在乎。
但现在,他们有了彼此,开始知道了被关心、被照顾是什么感觉。
所以虽然日子依旧辛苦,但我们竟会从他们的相处中感到一丝浪漫。
因为他们虽然在生活上难以为继,精神却又自在富足。
而浪漫本身,就是最无用也最无价的事物。
当然,导演将这两个底层人民拍得如此浪漫,并非是想避重就轻,虚构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童话。
相反,这其实是导演李睿珺最温柔的设计。
《隐入尘烟》的拍摄地就是导演的故乡,甘肃张掖花墙子村。
而马有铁和曹贵英的原型,也是他从小见到大的人。
图源:《人物》采访
他想展现这群底层人民生活,却并不想将他们所经受的苦难赤裸裸地摊开给人看。
于是,苦难都安放在剧情的缝隙里。
比如二人的相亲。
结果自然是好的,可一细究我们就会发现,在这场相亲会上二人没有说过一句话。
明明是当事人,却没有任何置喙自己人生的权利。
说句不好听的,任由哥嫂做主的他们,像极了农村常见的牲口配种。
而虽说是结婚,也没有举办酒席,唯一见证婚姻的,就只有墙上的一个 " 囍 " 字。
婚姻大事被如此随便对待,生活中的他们更是被无视的角色。
贵英因为小便失禁,每天都会遭到村民毫不掩饰的嫌弃,甚至连小孩子都不愿和她接触。
而有铁虽然不被嫌弃,但因为脾气好,性格老实,大家对他更多的是利用。
首先是来自于家庭的利用。
有铁,听这个名字就会发现,金银铜,他是最末尾也最无用的那个。
也注定了他屈居末位,被三哥占便宜的命运。
到了外面大部分时候有铁也都是被忽视的那个。
当村里开会点名时,甚至还有人问 " 马有铁是谁 "。
而全片只有一次他被众人围住了。
那是因为,他是 Rh 阴性熊猫血,而这种血液和村霸父亲是一样的。
村霸父亲病了,急需输血,这样的资源村霸当然不会放过。
因此,他也就成了活体血库,隔三差五都会被抽去一大袋血。
有铁就像是自己养的那头驴:" 贱骨头,被人使了一辈子,放你走都不会走。"
表面在骂驴,其实也是在骂自己。
有铁和贵英,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,但同样逃不过社会的欺压和侵占。
驴是导演给予有铁的映射。
而在片中,其他的动物,也同样都带有映射。
燕,是二人择居的映射,搬一次家,燕子的巢穴就会被摧毁一次。
鸡,是二人儿女的映射,亲自孵化,以蛋反哺。
猪,是二人幸福生活的映射,有了自己的家才敢养猪。但房子被推倒时,猪也被杀了。
……
这一设定,其实和电影《活着》很像。
在《活着》里,有一句经典台词,叫," 鸡长大了就变成了鹅,鹅长大了就变成了羊,羊长大了就变成了牛 "。
动物寄托的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
只可惜,这两部电影里的主角,终究都没有等到那一天。
如果说有铁和贵英的相爱,是弱者共情弱者,感受彼此悲苦命运后对对方的疼惜与关心。
那么导演拍这部电影,则是从小旁观这群边缘人士的苦难,立志为他们发声的温柔与慈悲。
而这种对弱者的关怀还不止于此。
在电影里,即便有铁和桂英卑微如斯,可他们依旧会去关心比他们卑微的事物。
之于有铁,是贵英聊到在相亲会第一次见到他,有铜哥在门外打驴,有铁立马出门护着驴。
贵英觉得,有铁对驴都这么好,应该是个好人。
而之于贵英,是在一次闲聊中有铁说起自己小时候村子里有一个 " 疯子 ",他和小伙伴都会拿石头砸他。
贵英说自己也认识,但她却是给 " 疯子 " 送馍馍吃的人。
农民,已经是当下社会中的弱者。
有铁和贵英就是弱者里的弱者。
而驴和 " 疯子 " 则是更弱的所在。
所以,有铁和桂英关爱驴和 " 疯子 ",其实和导演拍摄有铁和贵英的逻辑是一以贯之的——
心怀善意,帮助弱小。
更难得的是,这种帮助还不是怜悯,而是一种平视。
导演李睿珺想用电影给予他们为人的尊严。
片中有一个细节很值得被推敲。
搬进新房之后,贵英突然发烧了,她感慨说:
" 自己之前住窝棚每天风吹雨打都不会生病,现在住在屋子里竟然生病了。"
只有被爱着的人才敢生病,因为她知道有人能照顾自己。
同样,贵英拥有了 " 病 " 的权利,有铁也拥有了 " 死 " 的权利。
有句话叫,"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,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"。
认识贵英以前,有铁更像一头被蒙着眼睛,闷声拉磨的驴,眼前一片漆黑,不知今夕是何夕,只知道往前走。
但在认识贵英后,他有了目标。
养了鸡、喂了猪,也有了燕子的念想——有了一间自己双手搭建起的属于两个人的家。
可贵英的离开,让一切瞬间回到了从前。
相比于 " 从未得到 "," 曾经拥有 " 更让有铁感到绝望。
于是,他把鸡放了,把驴放了,把欠债还了。
回到家里,用结婚照里,贵英那一半改成的遗照,换下了墙上的 " 囍 " 字。
然后随着房子的推倒,隐入尘烟。
李睿珺用最温柔的手笔,让有铁和桂英这对社会失语者,在电影里拥有一次爱与被爱的能力。
但也同时,他残忍地让他们在获得后离开。
可这并非是无情,而是一种圆满。
在接受人物的采访中,李睿珺这样解释:
对贵英这个角色来说,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。
她以前的人生是不完整的,没有经历过爱情,没有经历过被人尊重、在意、关爱,安定感、安全感、依赖,都没有。
但她终于在老四的身上找到了这一切,是老四让她唤醒了自己爱和被爱的能力,他们双方唤醒了对方的这种能力,填补了对方之前缺憾的部分,他们变得完整了。
李睿珺想让有铁和贵英从泥土中站起,做一回 " 人 "。
以前,他们只能被迫接受 " 病与死 " 的到来,但现在,他们有了自己选择的权利。
《隐入尘烟》值得被我们看到,就是因为它没有像如今绝大多数电影一样,拍平民英雄,写宏大叙事,颂盛世繁华。
而是将镜头对准了一群我们很少关注的人群,并以平视的目光,给予他们的尊重与温柔。
的确,他们生如芥草,死如尘烟。
但这并不代表他么不能将生活过成一首浪漫的乡村诗歌。
哪怕边缘,哪怕羸弱,哪怕无人在意,哪怕只是一瞬。
这群底层人民仍值得在隐入尘烟前,和我们一样值得拥有为人的情感与权利。
再弱小的生命,也有自己的一方世界。
再残酷的生活,也会有美的存在。
再卑微的个体,也拥有对爱的追求与向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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